几人走过清溪,看着那个在镇外桥边对着斜阳吹着羌笛的年轻人,停了下来。
青衣女子抱着琵琶在桥边坐下,轻轻弹着一些曲子。
勾芺倒也没有离开,便在一旁抱着刀看着。书生还在犯着醉意,趴在剑上。红浸珊虽说也会琵琶曲,但是终究对于黄粱曲调不甚熟悉,看向勾芺说道:“这是什么曲子。”
勾芺看着那个年轻人,又看回青衣女子,缓缓说道:“天涯牢落曲,又名忆少年,黄粱南方古调。”
红浸珊看着那个吹着羌笛的年轻人,看了许久,才说道:“原来妖也会人间曲调。”
年轻人手中动作却是一滞,笛声落了下来,握着笛子看着一旁的几人,被红浸珊点破了身份,只是却并不慌张,只是笑了笑说道:“修行者都能弹人间曲调,为何妖不行?”
红浸珊倒是有些惊异的看着他,说道:“你是不是眼睛不太好?”
“我既然是猫妖,那自然看得比谁都清楚。”年轻人说道。
“那你为何不跑?”红浸珊看了一旁平静不语的勾芺,那身衣裳应当极具辨识度。
年轻人平静的说道:“我曲子还没有吹完,更何况,既然是镇妖司仲司来了,那自然没有必要再跑,他若是想要杀我,那我跑不掉,若是他想仁慈一点,我又何必跑?”
红浸珊缓缓说道:“他现在受了重伤,你如果现在跑应该还来得及。”
年轻人沉默少许,看向一旁到现在为止只是说了一句话的勾芺,后者只是抱着刀,平静的站着。
知道勾芺是秋水边草妖的,只有妖主那几人而已,天下妖族都只知道他是京都镇妖司仲司,一生杀妖无数。
年轻人握着羌笛,想了很久,还是放弃了逃跑的想法,说道:“还是算了,看现在的情况,我若是乖巧一点,你们应该不会杀我。”
红浸珊到没有再说什么,青衣女子抱着琵琶,站在一旁,看着年轻人说道:“为何要吹这一首曲子?”
年轻人看向一旁的青衣女子,先前都未曾注意,只知道有人弹着琵琶应和着曲声,看着青衣女子身周隐隐散发而出的冥河之力,却也知道了这是一个冥河归来的人。
“我有一个故人。”年轻人想了很久,缓缓说道,“他今天早上死了。”
“那是一个少年,背着一把刀,住在镇后的山上。那是一个有些无趣的少年,终日只是在清溪边练着刀。原本我在人间到处游荡,见过太多有趣的人,是不会和这样的人成为朋友的。”
“昨日我从这座小镇路过的时候,看见他在溪边坐着发呆。”
“他说他有一个仇人,仇人很强,可能这一生都没有能力去杀死他。”
“他的仇人叫勾芺。”年轻人说着,看了勾芺。
勾芺依旧沉默着,天下有很多他的仇人,但是一般他们都不敢来见他,因为打不过,所以他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年轻人继续说道:“我在桥边坐了一会,便决定和他做朋友,因为他的人虽然有些无趣,但是命却很有趣。”
年轻人说着,看着手中羌笛,说道:“可惜的是,今天我再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死在了山上那条溪边,很奇怪,他的一生仿佛抱持着极大宿怨,有着极为遥远且伟大的目标,却莫名其妙的死在溪边。我看了九遍他死的地方,才确定他是在溪边练刀的时候脚下打滑,于是那把刀把自己脖子砍断了。”
年轻人说着,叹息了一声,说道:“看见他的死,我才庆幸自己足够幸运。不是因为我没有因为打滑而死,而是因为我一生寡淡疏离,纵使有什么,亦不会过于执拗于心。若是我也像他一般,却失足杀了自己,那么临死的那一刻,那种遗憾想想就令人心颤。”
几人沉默的听着这个故事。
红浸珊看着他说道:“既然疏离,为何还要在这里吹着笛子感伤?”
年轻人平静的说道:“疏离在于生死,在于你的一生是你的一生,我的一生是我的一生。我不会将我的一生牵扯进他的故事,只是抱持着我与他相交甚欢,可以携米酒翻山去找他,却不会拿着刀帮他去报仇。”
红浸珊从身后方寸上书生的书箱旁边取了一坛酒,丢到年轻人怀里,说道:“听你这么一说,却是有些意思,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年轻人却是摇摇头,说道:“我并不想与你相交。”
红浸珊皱眉说道:“为什么?”
年轻人平静的说道:“因为死了个朋友,心情不是很好,我明天想去养两条狗种块菜园,并不想再交朋友。”
红浸珊说道:“你说你要乖巧一点。”
年轻人平静的说道:“乖巧一点在于不违背自我意愿,倘若你一定要和我交朋友,那还是把我杀了吧。”
勾芺并无动静,只是平静的抱着刀站在青衣女子身边,这件事是红浸珊的事,与他无关。就像当初那个小镇中的少年一般。
红浸珊沉默少许,说道:“既然不愿,那便就此别过。”
年轻人依旧站在桥上,将那坛酒还给了红浸珊,面朝着将要落尽的斜阳继续吹着羌笛。
几人走过桥去,入了小镇,红浸珊依旧去了酒家方向,买了几坛酒,边走边喝。
青衣女子看着红浸珊说道:“为何你要与他交朋友?”
红浸珊缓缓说道:“因为我觉得他有些意思,不想他死而已。”
青衣女子回头看去,那个年轻人依旧在桥上,只是却没有继续吹着羌笛,而是对着夕阳开始喝米酒。
“我想留存下他的命,只是他自己却不愿。”
青衣女子有些不明白红浸珊这句话什么意思,问道:“不愿什么?”
“不愿有始无终。”却是勾芺缓缓说道。
青衣女子还是不太明白。一旁醉着的书生却是坐了起来,看样子醉意已经所剩无几,从方寸上落了下来,晃了晃头说道:“始便是他与他口中的少年相交的原因,他说自己是一个疏离的人,也说少年是一个无趣的人,那么既然成为朋友,便是因为有着共同的目标,便是他口中所说的,杀死勾芺是一件遥远且伟大的事情。虽说他说相交止于欢心,不会帮少年杀死勾芺,但是杀死勾芺本就是他的目标。”
青衣女子先前只顾着品析他笛声中的意味,却是没有注意到这里。
“不是心志相投,如何赞以伟大,我见他想要寻死,才想和他交个朋友,毕竟难得有趣的妖,死了未免可惜。只是他不愿和我做朋友,亦是不愿让这件事情变得有始无终。”红浸珊看向勾芺,缓缓说道,“人间倒是有不少人想要你死。”
勾芺只是平静的说道:“我自然知道,镇妖司变革,在人间许多人看来,是要将妖族放任成长,而在妖族看来,便是要将妖族变作人间奴隶,两方都会有人想我去死。”
先前勾芺连杀镇妖司两大叔司,事情自然闹得天下尽知。
勾芺看着镇上渐渐寥落的行人,缓缓说道:“只是我没有想到,他们真的敢来。”
当初在迎风楼上,女帝问他,你如何保证妖族会甘愿受制于人间,勾芺沉默着,因为除了秋水边那些妖族,会听从妖主的命令,人间散落的妖大多并不会甘愿如此。
行走人间,除了将镇妖司分司之事处理,亦有震慑天下妖族的意味。
只是有些事情,终究感性要压过理性。
纵使打不过,也并不能妨碍那些妖族做出某些过激的事情。
比如尝试杀死勾芺。
小镇气氛变得沉重起来,行人渐渐不见,只余下夕阳中一片余晖惨淡的长街。
红浸珊抱着剑跃上一旁青檐上坐了下来,平静的喝着酒看着天边,风声带着音律而来,落在镇上像是悲曲壮歌。
青悬薜自然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抬头看着檐上的红浸珊,说道:“能不能拉我一把。”
一道剑意将青悬薜接上了檐脊。
勾芺抱着刀,看向一旁的青衣女子,平静的说道:“你也上去。”
青衣女子看着勾芺,他的气息虽然平稳,只是依旧有些虚弱,当初强行越行而去,又顶着剑意杀死丛冉叔司,毕竟留下了太重的伤。
“我不放心。”青衣女子缓缓说道。
勾芺沉默少许,看着她说道:“那你就在这里不要乱走。”
青衣女子点点头。
勾芺握着刀,沿着长街缓缓走去,街上倦音风声忽而停歇,羌笛之声从长街尽头响起。
年轻人吹着羌笛,远远的看着勾芺,不急不缓的吹着笛子。
笛声不断,两旁长街渐渐扭曲,化作一座座青山囚牢,将长街封锁住。
在檐上平静的喝酒的红浸珊倒是有些异色,看着年轻人手中那只羌笛,说道:“原来是怨杨柳。”
青悬薜看着长街中的变化,皱了皱眉头,他倒是没有想到先前在桥边一副人畜无害模样的猫妖倒是有着这般本事,听见红浸珊的话,看向他说道:“什么是怨杨柳?”
“自然是那只羌笛,这一手青山锁长街,应该便是春风不度玉门关,我先前倒是没有看出来。”
勾芺平静的看着尽头的年轻人,缓缓说道:“原来你还是从槐安那边过来的妖族。”
年轻人笑了笑,说道:“只是借来的一门道术,仲司大人不必担心。”
勾芺依旧平静,缓缓说道:“如果我是你,便不会做这种蠢事。”
年轻人放下羌笛,笑着说道:“面对仲司大人,我自然不会一个人来。”
话音落下,青山之中却是现出数个身影,尽是化作人形的大妖。
勾芺拔出刀来,点点头说道:“这样看来确实有些麻烦。”
年轻人笑着说道:“若不是仲司大人重伤未愈,我们又哪敢做这样的事情。”
“如果我是你,便会安安分分的找处无人青山,如你先前所说,养狗种菜。”
“养狗需要骨头,种菜需要施肥,仲司大人的血肉与骨头却是合适。”
那些大妖落在长街上,年轻人亦是化作了一只猫妖,妖力渐渐充斥着长街。
红浸珊看到这里,便不再看了,转头看着夕阳。
“为什么不看了?”青悬薜骑在檐脊上,看着半躺在还有些暖意的青瓦上看夕阳的红浸珊问道。
“这本就是来送死的,他们自己亦是知道。”红浸珊平静的说道,仰头倒着酒液。
“春风不度玉门关呢?”
“有些作用,但是只是徒劳而已,不要忘了,我当初说过什么,这可是一个年轻时候的红衣都打不过的人。”
猫妖青年与那些大妖自然都清楚,不管他们话说得如何游刃有余,但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只是为了有始有终。
为了遥远且伟大的目标。